《哈利·波特》與魔法的本質——當下性回聲:重寫魔法與巫術

羅琳在《哈利·波特》系列中書寫魔法,但其魔法的本質卻不是浪漫傳奇中的神秘主義巫術,而是以巫術為外延、以科技為核心的扭曲造物。在這種變異魔法的書寫過程中,羅琳的挪用超出了文本范疇,而向社會現實逼近;羅琳的戲仿也不再局限于文學范式或原型人物,而是擴展到整個現代社會;通過重寫魔法與巫術,羅琳的作品成為文學傳統、社會現實及作者三方的發聲與回聲的交匯之所。

《哈利·波特與魔法石》

第一節 魔法與現實:從浪漫傳奇到《哈利?波特》

當12世紀的法國詩人們開始傳唱亞瑟王傳奇,使之成為宮廷高雅文化的時候,他們在古老的英雄敘事中增添了“一種新的音符”,“一種有關愛情、迷幻術及妖精之國的音符”(拜爾斯 185)。典雅愛情為英雄史詩增添了羅曼蒂克的情調,粗魯野蠻的戰士在貴族女性的愛情訓導中逐漸成為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騎士;巫師與女巫們的迷幻術與神秘的妖精之國不僅僅為騎士們的冒險和愛情故事渲染出了一種神秘莫測的氛圍,還常常在中世紀詩人們的想象和敘事中占據核心的地位。正是通過神乎其神的魔法力量,騎士傳奇的種種敘事套路和故事模式才能夠成立:無論是死亡與重生、失卻與尋回、分離與重聚、變形與恢復、破碎與合一,都需要魔法與超自然力量的存在才能夠實現。正如斯維尼(Michelle Sweeney)所說,“魔法提供了浪漫傳奇理論與概念格式的脊柱”(118)。在中世紀浪漫傳奇中,魔法不是機械的“降靈”,而是重要主題、核心情節和敘事基礎,在整個敘事框架中占據決定性的地位。如果說騎士精神和典雅愛情是中世紀騎士傳奇表達對理想道德和情感的期望,那么魔法則表現出時人對世界構成的認識、理解和想象,正如桑德斯所說,魔法這一要素“絕不僅屬于浪漫傳奇模式中異域的、奇幻的、逃避主義的一面,相反,它聯系著真正的實踐活動、信仰、以及對神秘力量和自然的可能性的恐懼、對神祇與惡魔力量的恐懼”(Saunders, Violent Magic, 239)。

亞瑟王

騎士傳奇中的魔法有著中世紀魔法實踐的現實基礎,在傳奇作者們的想象下又被賦予了更神奇的力量和魅力。作者們根據敘事模式和情節的需要,可以自由攫取并安排魔法的出場和功能;魔法作為一種文學工具,幫助浪漫傳奇的作者們創造出作品的現實意義。在十二世紀,宮廷詩人克雷蒂安將各種愛情魔藥使用的出神入化,圍繞此類愛情魔藥,騎士的愛情和信仰不斷碰撞,上演了騎士愛情的悲歡離合,討論宮廷典雅愛情的是是非非;而在中世紀即將結束之際,走向末路的騎士階層之一馬羅禮爵士則將預言和變形術充分糅合進了亞瑟王騎士宮廷的興衰史,討論騎士精神衰敗的真正原因,希冀重回騎士精神的黃金年代。正如斯維尼所說,浪漫傳奇的作者“通過魔法在文本內部創造了一個安全區域,一個遙遠或過去的世界,因此有可能探索一些本來可能造成社會動蕩或很難討論的社會問題”(23)。魔法是浪漫傳奇世界的核心要素之一,在不同的時代,魔法作為最佳中介,聯系真實世界和傳奇文本;正是在魔法的掩護下,騎士傳奇的作者們將他們所處的時代特色以最奇特玄幻、最吸引讀者的方式帶入傳奇文本,討論社會現實,抒發內心所感,并留待后人評說。浪漫傳奇中的魔法,其實可以看作是現實的回聲。

托爾金(J.R.R.Tolkien)所推崇的“童話”(Fairy Story)或者奇幻小說(fantasy),可以看作是對中世紀史詩與傳奇的現代重寫。這種“二十世紀的主導文學模式(dominant literary mode)”吸引了大量的讀者,從世紀初的托爾金的《魔戒》系列,到世紀末的羅琳的《哈利·波特》系列,都是至少一代人耳熟能詳的作品(Shippey vii)。托爾金如是解釋“童話”的魅力:它創造了一個神奇卻可信的、有機統一的“第二世界(the secondary world)”,為讀者提供了“對他界的驚鴻一瞥”;在這個文字虛構的世界中,讀者可以獲得在現實中受挫的欲望的滿足,暫時逃離世俗的平凡庸俗,因此也就獲得了“恢復、逃避和安慰”(75-85)。托爾金所說的“第二世界”實際上就是存在于文學作品中的“他界”。

中世紀時期的人們對于他們生存的世界所了解和掌握的太少,因此能夠掌握未知力量的魔法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在魔法“他界”當中,各種不可企及的愿望獲得滿足;而在現代社會,人們對他們生存的世界又似乎無所不知,無所不用,科學發展使世界逐漸失去了神秘感,中世紀時期那些無法解釋的難題和奇異的現象在今天成為常識,而常識讓人生厭。在這種情況下,魔法再次煥發出它的魅力,以讓被科學洗腦的現代人耳目一新的方式重新闡釋世界,在魔法的“他界”中,現代人逃脫了由理性的科學思維和各種電子技術產品主導的現代社會,嘗試一種對他們來說全新的、感性的、原始的巫術思維,從而獲得一種新鮮的感悟。

在羅琳建構的魔法“他界”中,梅林是巫師社會的始祖,亞瑟王傳奇中魔法和巫術的各種表現在都被重現了:巫術與生活的所有方面息息相關,但是羅琳對魔法與巫術的重寫并不是僅僅對浪漫傳奇中有關魔法的內容進行挪用、擴充和變形,而是在對中世紀時期的魔法和巫術的本質進行解構和顛覆之后進行的創新的當下性重寫,用以回應今天的世界。她筆下的巫師學校體現出典型的現代性特征,在這所學校里,“技術型”巫術被系統化地學習,與當今科技的傳授如出一轍,價值理性為工具理性覆蓋,實用主義和成功哲學盛行,巫術的神秘主義本質被邊緣化;羅琳所描繪的巫師社會中,魔法和生活的各個方面緊密相連,成為人們的常態化生活方式,和中世紀浪漫傳奇中神秘莫測的魔法在內核上完全不同。魔法世界里的消費、家庭、娛樂乃至政治,雖然以巫術文化為表現形式,體現的卻是現代社會的各種圖景和價值內核。羅琳描繪的巫術主導的“魔法”他界,實質上是借用魔法為外衣和陌生化手段,對她所處的社會現實進行了一番整體的挪用與戲仿;她“將當今英國的整體替身分割成了巫師區和麻瓜區,從而參與進那個托爾金要‘離開’的現實”(Campbell 163)。

第二節 魔法學校:“科學化”的魔法

在《哈利·波特》系列中,羅琳挪用浪漫傳奇中的各種魔法元素創造了一所奇妙的巫師學校——霍格沃茨。據稱,這所學校的創始于巫師因為被普通人恐懼、仇恨而遭到殘酷迫害的中世紀(公元993年左右),四位創始人通過魔法將學校隱藏在英國的某個地方[1],只有巫師才知道其所在,借此躲避普通人的窺視與迫害,保護幼年巫師與女巫。這所寄宿制學校歷史悠久,依山傍水,主體建筑是典型的中世紀古堡群,坐落在山崖之上,城堡連地下室共有九層,另有五座塔樓。城堡周邊被隱藏了各種危險與神奇生物的禁林(Forbidden Forest)與黑湖(Dark Lake)環繞。古堡、森林與湖水是在騎士浪漫傳奇中最典型的與魔法相關的地域。神秘的古堡中常常隱藏著法力高強的巫師(或女巫)以及他們的秘密;森林[2]通常代表了來自荒野的威脅,是“宮廷”的對立面;而湖水[3]常作為精靈或仙女的孕育之地,出產神秘的魔法物品,或者擔當魔法的傳承。在霍格沃茨學校內部,各種魔法元素精彩紛呈:冰冷透明的幽靈、能夠自由活動的畫像人物、行走的鎧甲、會自動變化的樓梯與走廊……可以說,羅琳通過豐富的文學想象將中世紀浪漫傳奇中的魔法元素組合成了一所神奇的巫師學校。這所學校是培育巫師與女巫的搖籃,但是細查學生們在這所學校中學習的課程與受到的教育,卻可以在該校的“巫術”傳授中看到科學的影子,反映的是資本主義現代性的實用主義特征。

霍格沃茨

弗雷澤(James Frazer)在《金枝》中提出過關于巫術和科學之間關系的看法:“巫術與科學在認識世界的概念上,兩者是相近的。二者都認定事件的演替是完全有規律的和肯定的。并且由于這些演變是由不變的規律所決定的,所以它們是可以準確地預見到和推算出來的…那些屬于真理的或珍貴的規則成了我們稱之為技術的應用科學的主體,而那些謬誤的規則就是巫術”(49-50)。這一觀念影響深遠,獲得了許多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的支持。通過深入分析,不難發現弗雷澤這一論斷的核心:即科學等同于真理,而巫術等同于謬誤的二元對立兩分法。在弗雷澤的論述中,巫術是科學發展的原始階段,通過去蕪存金和大浪淘沙式的檢驗,被現代理性確認為“正確”的,就成為“科學”,反之則被斥為“迷信”。

中世紀浪漫傳奇中富含魔法元素,巫術等超自然力量,這些并非完全是詩人憑空捏造,而是同當時的歐洲的社會與文化基礎緊密關聯。基克希弗對中世紀魔法文化的經典論述《中世紀的魔法》(Magic in the Middle Ages)中指出,“有多類型人物涉及各類魔法活動:僧侶、教區牧師、醫師、赤腳醫生、助產士、民間大夫和未受過正統教育的神職人員、甚至是普通的男男女女”(56);貴族宮廷也常常豢養各種“魔法師”,充當門客或用來娛樂,魔法暗殺和愛情魔法充斥著十四世紀的法國宮廷以及中世紀晚期的英國宮廷(Kieckhefer 96)。由此可見,在中世紀的歐洲,魔法活動具有廣泛的社會基礎,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可能都或多或少地接觸過魔法活動,或者至少是有耳聞。事實上,中世紀時期被看作是魔法的活動內容龐雜,包括醫療、星象學、煉金術、占卜、魔術表演等等,基克希弗在深入閱讀中世紀神學、文學、歷史等文本的基礎上,將魔法一半歸結于科學,另一半則歸結于邪教;這種分類的本質實際上是將巫術看作是科學的前身與迷信的集合,研究自然魔法將轉變為科學,而拜邪教自然是迷信。

在中世紀晚期到文藝復興早期的歐洲,確實出現了一批當時的先鋒派魔法研究者[4],促成了部分魔法門類向早期科學的轉向。例如著名的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他的研究促使魔法制藥學向現代化學發展轉向。帕赫特(Henry M. Pachter)通過研究帕拉塞爾蘇斯的生平與貢獻得出結論,認為“中世紀的魔法……為現代技術預先做了準備。研究隱藏的自然之力的實驗旨在帶來我們所熟知的科學。帕拉塞爾蘇斯和他的門徒們……區分了迷信與科學”(73)。帕赫特的學科研究同基克希弗的歷史文化研究的結果不謀而合,二人實質上都從側面支持了弗雷澤,同樣以“迷信”與謬誤來指稱已經被現代科學拋棄的中世紀魔法。

羅琳對巫術本質的認識或許同弗雷澤類似,她所描寫的巫術和魔法并不是神秘莫測的不可知的力量,而是要通過系統的學習才能被,掌握和運用的。奧斯特林(Michael Ostling)甚至斷言羅琳的魔法就是現代社會的科技,霍格沃茨也因此在他看來成了“去魅”的魔法世界(11-13)。雖然巫師和女巫出生時就帶有巫力,一種似乎通過基因遺傳的力量(偶爾也會有基因突變,比如父母都是普通人,孩子卻有魔力,比如哈利的母親莉莉·波特,赫敏·格蘭杰等;還有父母都是巫師卻生出沒有巫力的孩子,稱為“啞炮”),但是充分掌握這種力量并且運用它要完全依賴后天有計劃、有系統的學習,這正是羅琳創造的霍格沃茨巫師學校的任務。從羅琳書寫的魔法學校霍格沃茨的教學來看,隱藏在霍格沃茨巫師學校外衣之下的,實際上正是現代科學教育的理性內核:從校長到教授,這所學校里的每一位教師從任何意義上說,都并不“迷信”,而霍格沃茨的課程設計,正和當下的現代教育體系中系統化的科學技術的傳授如出一轍。

霍格沃茨巫師學校的課程設置、考核方式與標準等可以體現出典型的資本主義現代性特征,羅琳挪用了現代教育理念和教學制度為內核,雜糅以中世紀巫術文化的內容,綜合創造出一所師生統一穿巫師長袍,戴尖角高帽,教學“科學化”巫術的現代巫術學校。在書寫這所巫術學校的過程中,羅琳以現代課程的系統化設置方式解構了中世紀巫術的主要形式與內容,將浪漫傳奇作者們崇拜又恐懼的神秘力量分割進了不同的科目和課程,并以現代性的科學視角與實用理念在這些科目中進行篩選,把巫術分成了“有用”的重要學科和“無用”或“迷信”的次要學科。

教授和學生們最重視的課程,即變形術、魔咒課、魔藥學、草藥學等學科以“科學化”、系統化的方式向學生傳授巫術,訓練核心的巫師“技能”,如變形、念咒語、制作魔藥等,這些科目的成績可以大致上決定學生是否能成為巫術高超的巫師或女巫,以及他們未來的就業前景,決定他們是否能成為“成功人士”。而那些被邊緣化的課程,包括巫師歷史、天文學、預言占卜等,則因為實用性不強,或者神秘性太強,難以開展系統訓練等原因而被學生忽視,任課教師也隨之成為教師階層的底層或邊緣人士。羅琳的這種課程設置,重現了西方科學發展歷史上對“知識”的實用主義分類和以工具理性為主導的選擇:能夠被人類利用各種手段找到規律進行認知活動的,被尊為“科學”,而那些被人類經驗證明為錯誤,或者還無法找到規律進行認知的,則被斥為“迷信”。被羅琳設置為霍格沃茨主要課程的,無一不是“科學型”的、可以進行系統化教學的巫術,而最為學生無視的“迷信”課程,則是中世紀浪漫傳奇中最重要的神秘主義巫術力量:預言。

在魔法學校霍格沃茨,系統化、“科學化”教學巫術的實用技術類課程受到重視,普及巫師歷史、文化價值的課程遭到冷遇,真正體現巫術超自然力量的預言課程卻因為其神秘性被學生看作騙術,不以為意。霍格沃茨雖然名為巫師學校,但是這所學校的內核是現代性的科學與理性思維,在這里傳授的是“科學”內涵的巫術“技術”,貫穿其教育理念的是魔法的實用性,其教育目標是幫助學生認識、控制并利用自身的特殊力量。也就是說,霍格沃茨重視的是“可知”魔法的學習,而非“不可知”魔法的研究;因此,中世紀浪漫傳奇中魔法的神秘學特征在霍格沃茨被最大程度地摒棄了。霍格沃茨對實用型巫術課程的重視和對“預言”等課程的輕視反映出它的現代性教學理念,也反映出霍格沃茨在教學內核上與現代教育體制的一致性。羅琳通過霍格沃茨巫師學校總體戲仿了歐美的現代教育模式,通過該校教育形式與教學內容的不協調性引發閱讀趣味,以魔法陌生化的手法重現現代教育的優點與弊病,促使讀者重新觀察并思考自身所處的教育體制。

第三節 魔法社會:生活中的魔法

彭寧頓(John Pennington)在題為《從仙境到霍格沃茨,或的審美困難》(“From Elfland to Hogwarts, or the Aesthetic Trouble with Harry Potter”)的文章中認為,“從根本上說,羅琳不愿意——或者是不能——脫離這個一致實相;她的小說,盡管滿是‘魔法’裝飾,早就在世俗現實中有其先兆,并且完全依存于她同時想要逃離的現實”(79)。羅琳是否想要逃離現實是她的個人意愿,但是從她的小說文本看來,羅琳從來沒有脫離現實;相反,她借魔法世界描繪現實、評價現實。羅琳在《哈利·波特》系列小說中描繪了一個栩栩如生、幾乎以假亂真的魔法社會,它一方面隔絕于普通人的現代社會,同普通“麻瓜”的世界相對立,另一方面又同現代人的世界具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是現代社會的隱喻。羅琳關注的并不僅是“魔幻世界”里那些“嚴峻的問題”,而是現代社會的總體存在狀態。羅琳解構式地挪用了中世紀浪漫傳奇的魔法和巫術元素,雜糅以現代社會生活和后工業文化的各種文化碎片,借由想象統合創造了一個以“魔法”為生活方式的巫師世界,對現代社會的消費生活、家庭生活、娛樂生活和政治生活進行了總體戲仿,將現代社會的“常態”通過戲仿進行層次漸進的魔法“陌生化”,讓讀者從“他者”的視角重新審視了當下世界。

哈利·波特在對角巷消費

消費文化是現代性的典型產品之一,《哈利·波特》系列小說中有關消費的情節占據了重要的敘事地位。最明顯的文本證據就是,哈利·波特進入并開始熟悉魔法界的過程就是他在這個世界進行消費的過程。隨著魔法學校錄取通知書到來的是一張長長的購物清單,從課本到魔杖,從全套校服到課堂用具,都需要學生去對角巷(魔法界的商業中心)去進行一番大采購。或者可以說,在魔法世界的中心——霍格沃茨巫師學校——向學生和讀者打開大門之前,最先將人們帶入魔法世界的是巫師世界的消費行為。《哈利·波特》系列小說以消費作為魔法世界必不可少的生活部分,其消費文化折射出一個當今的社會現實,即消費活動在青少年生活中的重要性和普遍性,以及消費與青少年的社會身份與健康心理建構之間的密切關系。羅琳在小說中戲仿現代消費生活,在她筆下,消費和巫術結合起來,構成了一幅哈哈鏡鏡像式的消費新圖景。消費文化原本絕不是巫術文化的核心:在中世紀浪漫傳奇中,梅林從未購買過某種材料去熬制他的變身魔藥,亞瑟王獲取湖上仙女的寶劍時也沒有花費一個金幣;貴族夫人和騎士們本身也并不熱衷于購買與消費——他們生活中更多的是戰爭、繳獲、禮物與饋贈。消費文化是十八世紀之后興起的近現代產物,只有現代人才會如此熟悉羅琳筆下有關商品市場和消費生活的各種現象。羅琳魔法世界的商品文化與物質主義內核與現實世界一致,區別只在于現實世界的商品與消費生活充滿了科技元素,科技成為商品,而巫師們的消費生活則充滿了魔法元素,巫術成了商品。在看似與世隔絕的魔法世界中,中世紀巫術文化與近現代消費文化緊密地聯合了,共同構成了現代巫師們常態化的消費生活。

羅琳描寫的巫師社會同樣以家庭為基本單位,在其上基礎之上建立社區與政府,私人生活的中心依然是家庭生活。家庭內部的成員構成及其權力關系、性別構成及其權力地位等與當今社會實在的權力邏輯別無二致。換言之,《哈利·波特》系列小說中的家庭文化就是現代中產階級家庭文化,只不過拼貼以魔法的日常化使用,增添了閱讀的樂趣。羅琳在《哈利·波特》系列中創造了很多家庭譜系,但是她花費筆墨詳細描寫家庭生活狀態的是一對鏡像式的家庭圖景,即存在于普通人世界的哈利姨媽德思禮家和存在于魔法世界的韋斯萊家,這兩個家庭可以分別看作是兩種社會主流家庭生活的縮影,相映成趣,二者的比較可以揭示兩種家庭結構與家庭生活在看似巨大差異中的同質性。

《哈利·波特》系列小說中巫師們也享受許多娛樂休閑活動,他們有酒吧、咖啡館,有各種各樣的節日慶祝活動,有娛樂八卦報紙,也有自己的搖滾明星、運動明星,以及各種魔法游戲;魔法在這些娛樂項目中不可或缺,讓讀者覺得妙趣橫生。但是細究這些魔法娛樂活動,可以發現它們只是對現實世界各種娛樂活動的挪用、拼貼與戲仿,盡管具體形式或內容被扭曲,但它們同現實世界的娛樂活動具有同樣的內核,再現了現代娛樂文化和圖景。羅琳把娛樂文化納入系列小說敘事,將現代娛樂圖景拼貼進魔法生活,營造了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但更重要的是,通過現代工業和信息時代的娛樂文化碎片和來自古老神話傳說的巫術文化碎片的拼接,將讀者習以為常的娛樂生活放置進不協調的語境,呈現出滑稽效果。在古典敘事的五重符碼中,巴特最不以為然的大概就是文化符碼,認為“經由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特有的轉體,便將文化轉變成自然,這些符碼仿佛締造了現實和‘生活’”,巴特斥之為意識形態碎片,稱之為“令人作嘔的混合物”,因為它們極力想營造一個充滿“日常”和“標準觀念”的真實幻覺來欺騙讀者(281)。然而在羅琳的敘事中,現代娛樂文化同巫術文化構成的“編織物”,只有在魔法界的成長、生活的巫師眼中才是“日常”,就如同家務魔法在這類巫師眼中是“日常”一樣;在跨界生活的小說人物或者生活在現代世界的讀者眼中,這個以現代娛樂文化為經線、巫術文化為緯線的“編織物”是怪異的造物,充滿了“異常”和滑稽之感。此種“異常”可以為讀者帶來閱讀的樂趣,更重要的是在不協調的并置當中,將讀者的目光引向被羅琳從現代娛樂生活中特意攫取出的文化碎片。

在羅琳書寫的魔法世界的政治生活中,最重要的主題是文明沖突、種族歧視、敵對與戰爭。魔法給予了巫師權力和高人一等的錯覺,巫術是巫師進行戰爭和攻擊的手段與工具,魔法成為暴力的代名詞,引起戰爭的根源是控制欲和權力欲。羅琳虛構的巫師界戰爭是對人類戰爭的歷史和現在進行時的重寫。她筆下的妖精有猶太人的影子,家養小精靈有黑奴的影子,食死徒有宗教極端分子的影子。通過虛構的巫師世界的戰爭和沖突,羅琳回顧了人類世界的戰爭史(尤其是二戰),也回應了當前世界的恐怖主義和各種民族和信仰之間沖突不斷的世界局勢。在這一點上,《哈利·波特》系列具有典型的當下性和現實意義。盡管羅琳只能使用烏托邦式的解決辦法來結束魔法世界的戰爭,但她確實切中了人們對當前現實中彌漫的暴力思維及行為的恐懼心理——在魔法的掩蓋下,大眾讀者通過觀摩一個匪夷所思的世界里的戰爭來釋放潛意識里的擔憂、緊張與恐懼的情緒。

第四節 “去魅”的魔法:生活的常態

在《哈利·波特》系列中,現代世界與魔法世界的地理空間并置非常明顯。每年的開學季,小英雄哈利都要在倫敦市國王火車站的9又四分之三站臺通過一面被施了魔法的墻來完成他的身份轉換:從現代倫敦的一個不名一文的孤兒成為魔法界人所共知的救世主。這兩個世界在羅琳筆下被刻意地從多個角度進行對比,尤其是從主人公哈利的視角來進行反復比較。由于哈利的特殊身份和經歷,他天然地對他的姨媽一家所屬的現代社會的一切帶有抵觸情緒,而對以霍格沃茨為代表的魔法世界產生了歸屬感。哈利在現代社會成長到十一歲,但是他似乎從來沒有享受到現代社會給人類生活帶來的一切便利,也沒有接受現代教育會給予人類的自我中心式的理性思維:因為他一直是一個活在社會邊緣的“小”人物。反而是魔法社會給予他身份與尊重,讓他享受了良好的教育;也因此哈利很快地接受了一個新鮮的、奇異的社會與它的行為方式,并且對其中的一切抱有好感(相比之下,赫敏對兩個世界的感觀則要客觀、中立的多)。在這樣的敘述視角下,兩個世界的并置對比就帶上了明顯的個人好惡與偏見。拋開主要敘事者的偏見,再來看兩個世界的并置,才能發現兩個看似截然不同的世界在內核上的一致性。

哈利的好朋友赫敏和羅恩

無處不在的市場消費與物質享樂、充斥生活的電子電器產品以及無聊平庸的城市生活已經成了現代人的生活常態。葉舒憲提出“恢復原始人性的途徑就是回到前工業社會或前資本主義的巫術/魔法思維與感知傳統,那是根植于千百萬年的人類生存實踐的精神傳統”(神話意象,126‐127)。在葉舒憲看來,羅琳的哈利·波特小說,正是運用巫術思維對抗現代性的典型。哈利·波特小說用巫術和魔法吸引了大量讀者,讓這股巫術魔法之風風靡世界,但是,羅琳所創造的魔法世界就真的是現代世界的反面嗎?“異界的貓頭鷹所代表的神秘靈界”真的完全否定了充斥著物質主義與人類中心主義的現代社會嗎?

韋伯(Max Weber)在1918年的一次題為”科學為業”(Science as a Vocation)的演講中著重提到了“去魅”(disenchanted) 一詞,認為科學讓“許多舊日的神祇……去魅,自此后成為了客觀的力量”(149);又說“我們時代的命運的特征是理性化和知識化,最重要的,是‘世界的去魅化’”(155)。韋伯的論斷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事實證明,科學確實逐漸讓古老的宗教與神祇喪失了神秘性,科學認識取代了神秘崇拜,成了現代人的文化內核。但是當神的色彩被從現代社會中抹去,人們又開始厭煩于世俗生活的常態與庸俗,迫切渴望以另一種方式重新為生活帶來魅力。羅琳的《哈利·波特》系列正符合了這種渴求,將浪漫傳奇中的魔法與巫術重新帶回閱讀的世界,通過超凡的想象力豐富了讀者的精神生活,鼓勵讀者以多維化的視角來觀看世界,從這個意義上說,羅琳的魔法書寫確實是通過回歸中世紀文學的傳統攫取靈感,通過文學與藝術的魅力對平庸的世界進行了“復魅”(Re-enchantment)。但是,通過分析羅琳的魔法書寫,發掘小說描繪的魔法學校和魔法社會的本質,可以發現在以魔法復魅科技世界的表象之后,羅琳創造的魔法世界的內核根植于她熟悉的現代世界。

從魔法學校的現代性工具理性與技術內核,可以看出羅琳重寫的“巫術”已經不再是中世紀浪漫傳奇中神秘的、不可知的靈異力量。中世紀傳奇中最神秘的巫術力量——預言,在《哈利·波特》系列中被重新書寫,喪失了原本的重要性,預言課成了學生和教授們都懷疑、譏誚的課程,在整個課程體系中地位低下。在中世紀的浪漫傳奇中,預言一定會實現;盡管主人公千方百計地逃避或對抗命運,但他們的行動反而會幫助預言成為現實,個人的掙扎在命運的愚弄之下顯得渺小、可笑而且無濟于事——以命運不可知論為代表的神秘崇拜是中世紀作家們無法逃脫的思想樊籠。而在《哈利·波特》系列中,羅琳借用哈利的人生導師鄧布利多的話明確表示,許多預言不會實現,縹緲虛無的預言遠遠不如個人的正確選擇與自由意志來得重要——對“迷信”命運和預言的駁斥體現了典型的現代個人主義和理性主義價值觀。

羅琳筆下的魔法,盡管挪用并戲仿了大量中世紀浪漫傳奇中魔法的內容,但是其本質已經發生改變,不再是浪漫傳奇中那種神秘主義力量。斯蒂文斯(J. E. Stevens)在對浪漫傳奇的主題研究中提及,魔法賦予了個人以“超人的力量”(97)。梅林、摩根等著名的魔法人物都是此類神秘主義超人力量的代表,他們展現出超出武力最強悍的騎士的神秘力量,是騎士們仰望或者恐懼的對象;《哈利·波特》系列中的魔法界的各色人物也確實都像科幻漫畫中來自外星的超人一樣擁有遠超于普通“麻瓜”的力量。然而,浪漫傳奇中的梅林是亞瑟王宮廷中的“異類”,《哈利·波特》系列中的巫師們卻幾乎永遠處于“同類”的世界之中。在普通人的崇拜與恐懼中,梅林的力量被最大程度神秘化;而在魔法世界的內部,巫師與巫師之間的交往卻讓魔法在最大程度上“去魅化”,因此凸顯的不再是魔法的力量,而是人性的本質。換言之,羅琳正是用魔法掩蓋對現代社會生活的各種維度的探索。在羅琳的魔法世界中,巫術是巫師生活的常態,就像科技是現代人生活的常態。巫師們對魔法的廣泛使用習以為常,并不將其當作神秘的超自然力量。哈利作為跨界的探索者,在魔法世界所見所聞的一切都很新鮮;但是本土巫師們則不覺得巫術的應用有任何神奇之處,對各種普通人無法理解的魔法力量泰然處之,熟視無睹。羅琳的魔法世界的巫術,是“去魅”的魔法,失卻了中世界浪漫傳奇中巫術的神秘性。

在這層魔法掩蓋之下,羅琳創造的魔法社會的生活是對現代社會生活的總體戲仿:魔法世界中消費的普遍性與強制性存在毫不亞于現代社會,巫術成為普遍的商品;巫師家庭的構成、權力結構與家庭文化也同現實社會毫無二致,巫術只是巫師們衣食住行的日常生活方式;魔法社會的娛樂生活反映的是現代娛樂文化與政治、商業緊密結合的荒誕圖景,巫術只是這個社會娛樂活動得以進行的基本形式;魔法世界政治生活的主題也依然是強權與暴力,魔法與巫術成為暴力的代名詞,是推行強權的手段。由魔法世界的消費生活、家庭生活、日常娛樂乃至政治生活和戰爭可見,這個世界絕不是現實世界的“他者”,絕不是利維斯所批評的那種可供讀者們逃避現實的異邦;相反,它隨時體現讀者所處的當下,隨時以各種扭曲的細節提醒讀者現實的存在。

羅琳筆下的巫師也不是我們的“他者”,而是我們自身,在許多方面同我們產生共鳴,具有同樣的現代價值觀和人類中心主義。巫師們自信于自身的力量,對其他魔法生物不以為然,不尊重家養小精靈獨特的魔法系統,將擁有預言能力和深邃哲思的馬人看作“半人半馬的畜生”。巫師們對魔法的自負與現代人對科技的自負如出一轍,將各種“他者”們放置在自身的反面,采取蔑視或對抗的態度。

總體而言,巫師和“麻瓜”沒有本質區別,魔法部和西方某些政府官僚機構也沒有根本差別:都自我中心,將自己標榜為世界的主人,對自然缺乏尊重,對與自身不同的文化也缺乏理解與尊重。羅琳筆下的巫師同持有各種偏見的人類一樣,對不同于自身的事物或者漠視、或者敵視,不愿意接受世界的差異化文化構成。穿黑兜帽、帶面具的食死徒對“他者”的迫害可以讓讀者們聯想到中世紀時期“女巫”遭到戕害的歷史,聯想到任何極端思想對差異性文化進行迫害的歷史和現實。凝視他們,事實上正是在凝視我們自己。

當我們將魔法“去魅”,就可以發現羅琳筆下的“魔法世界”與“現實世界”的同質性。讀者因為對魔法的興趣被吸引進入了一個看似光怪陸離的新世界,但是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卻有似曾相識感與新奇感交織,處處能看到其對現實世界的挪用與戲仿。更深層次的閱讀進行下去,便恍然大悟,原來揭開魔法的面具之后,這個作為“他界”的魔法世界不過是將現實世界裝扮、扭曲、變形,以一種陌生化的手法重新關注那些已經習以為常的“怪像”,回應現實生活中的種種問題,書寫對當下社會的關懷,讓來自過去的聲音碰撞在當下,發出回聲。

《互文重寫:從中世紀浪漫傳奇到〈哈利·波特〉》;作者: 于敏;南京大學出版社;2022年12月版

【本文節選自《互文重寫:從中世紀浪漫傳奇到〈哈利·波特〉》中第五章,當下性回聲:重寫魔法與巫術;澎湃新聞經授權刊發】

注釋:

[1] 據羅琳宣稱,霍格沃茨位于蘇格蘭。

[2] 克雷蒂安將野林(Wild Forest)主題引入了浪漫傳奇,騎士們在冒險旅程中總是要經歷可怕的森林,野林中危險無序,暴力橫行;騎士被困其中時經歷恐懼、孤獨等情緒具有強烈的象征含義。在《埃里克與伊妮德》(Erec and Enid)中,埃里克在野林中被迫與劫匪相斗(Erec, 2792-3),還要同巨人決戰(Erec, 4316-17),經歷了重重危險。《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等經典的騎士傳奇中都有對危險的森林的描述。

[3] 亞瑟王傳奇中中亞瑟王的寶劍等魔法物品都出自湖中,蘭斯洛特被湖中的仙女教養長大,也因此被稱為湖上的騎士。

[4] 代表人物有大阿爾伯圖斯(Albertus Magnus)、 阿古利巴(Cornelius Agrippa)、 帕拉塞爾蘇斯(Paracelsus)、 狄約翰博士(Dr. John Dee) 等。

來源:于敏(淮陰工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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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哈利·波特》與魔法的本質——當下性回聲:重寫魔法與巫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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